英雄的幻梦，寻找的悲歌――《独步苍茫》（组诗）评析
秦风的《独步苍茫》（组诗）共包含三章：第一章 行走或穿越(1----17节) ；第二章傲慢或偏见(18----27节)； 第三章时间或空间(28----40节)。全诗共40个小节，约500行，是一首构思独到，结构宏大，思想深刻，情感丰沛的抒情长诗！
《独步苍茫》一诗以思想求索为线索，以情感呈示为内核，表现了诗人在历史纵深里穿行的渴盼与反思，表达了他孤独、彷徨、不屈的精神追求，表露了作者对接续历史并超越历史的渴望，以及想拥抱现实却又无法切入的无奈。所以，诗歌向读者呈示出了诗人时而激越澎湃，时而沉郁苍凉，时而热烈奔放，时而哀惋凄绝的极其丰富动人的情感！
诗歌的第一章 “行走或穿越”共有17小节。诗歌起笔就用“一个不倦的迷幻一团清澈的混乱”来形容诗人自己最初的精神状态；紧接着以饱含哲理的“因为爱 不是曾经为爱不仅仅为爱”一句高度概括自己“依然会无数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原因――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诗人以极其肯定的语调，既否定了面向过去的怀旧式的“爱”，也否定了面向未来的幻想式的“爱”，而把追索的基点建立在“现在”时态的现实的“爱”上面，以不容质疑的冷峻口吻，显示了理性追求的力量！“是谁把我逼出精神的家园半梦半醒之间/我与谁在夜与昼的肉体边缘/行走或相爱”，尖锐的追问、残酷的处境和命定的道路，为后面飘忽无际，来去如风的精神之旅预设悲剧气氛，也为读者设置了阅读时的巨大心理期待！
“季节正成为一抹斜阳”、“落日在黑夜走失”是诗人行走与穿越的时间切入点；正是在这样无比凄凉的涸竭的时光之河川，诗人开始了他在历史深处的悲壮追寻：在一片死寂的世界，没有生殖与欢笑，没有呐喊与撕杀；只有破败和溃逃，只有废墟和遗忘―但就是如此荒凉的历史背景上，诗人却以无畏的勇气，不懈的执著，追寻自己的初恋，“提着星星点点的火把/……在黎明前上路或私奔/终生用奔跑的方式 对爱与自由”――当然，这个初恋“情人”，就是历史中隐含的价值，是必须得到承继的信仰和理念——“楼兰姑娘”即是其象征！！在对待历史中隐含的信仰和理念之价值时，诗人的情感是复杂的：一方面，是接续历史，重建历史的沉重使命感：“穿黑衣服的女人夜夜如水的忧叹/和金属的脚步声/那是我生命的背负以及苦难的重量”。另一方面，是茫然追寻，毫无所获的虚空感和失败感：“……没有记忆的砂石/赐予我们一代一代的遗忘/难道命定在生死爱恨的轮回中/你是一场因果或不幸”，“让无始无终的空白吞噬自己/无限的虚空和渺茫在一瞬间抵制/一种感动的极限/天地很窄我无法转过身来 流泪”，这样诗句表达出作者为此而感受着的充塞天地，茫茫不绝的悲愁！
但是，无论沉重还是虚空的体验，最终还是被诗人英雄主义的气概所取代：在找寻的艰途中，“睁开眼睛到处都是伤痕/地平线是目光的伤口/沙漠是草原的伤口/河流是山脉的伤口”，连同诗人自己也不可避免地成为“天狼星下第一百零一个流亡者”，成为“大地和生命的伤口”，然而“每前进一步就逼进历史的心跳”，纵使“英雄的亡灵从高原残阳如血的台阶上/一步一步地向我们张望/所有无回音的呼呐 碰到裂谷/就死亡或生锈”，但诗人依然坚信：“历史不会丢弃我们爱情的遗嘱”，并决心“在没有英雄的时代/永不放弃自己 好好的/好好的活着并且爱着”！
“历史与生命同样拒绝堕落
高处 是我终生想停靠的欲望”
……
“与雪一起离去 或者融化吧
你拥有的正是你已经失去的
你站立的空间就是你死亡的地方
死亡获得的绝对自由
在心灵与目光的墓碑之上
或高山仰止”
这里摘引的几行诗句，集中表现出诗人上下求索，九死无悔的英雄主义精神，唱出了一曲悲壮沉雄的寻找悲歌！
在第一章的最后两节，诗人在以北方大漠荒野为象征的历史长卷中苦苦求索而无所慰藉之后，目光投向代表着现实的南方，回到充满爱与真情的南方故土：“遥望南方遥想南方吧/那里有蓝天下最真实的母亲和爱人/用锈蚀的目光守侯着/被岁月越陷越深的/家和门”。这里，犹需注意的是这两行诗句：
墓碑 英雄打马归来
一把自刎的剑
这沉重、决绝、悲壮的意象，陡地让人想起“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的豪迈气概，仿佛给前面的历史追寻划上一个无比壮烈的惊叹号，也为后面一章在现实世界的继续追寻做了巧妙的过渡。
诗歌的第二章《傲慢或偏见》用了10个小节来抒写诗人在南方故乡的精神历程。与荒凉死寂的北方大漠相比，南方似乎透出更多的生机与意趣：“再一次回到故乡的小镇是夏季的雨夜/雷雨闪电 犹如我们初次的相拥/把积蓄已久的黑夜 爱情 以及青春/拧出水拧出泪”，背景的转换，为诗人带来了最初的感动。但是，故土的现实情景，在诗人的笔下，只保留着“花香”的感受：“在都市我常常忽略花香/在花下突然想随心所欲地死”，这里“花香”是南方故乡亲切、质朴、温煦、美丽的全部感觉的诗意复合，是此前身心疲惫交瘁的艰辛求索之后不期而至的慰藉；但是另一方面，对于一颗强健的心志、对于永无止境的求索之路来说，它又是那样的飘渺，难于把握，故而“花香”成为“我一生挥之不去的隐痛”，为后面预埋悲剧的情境！
后面几节，诗人沿用第一章中把人生苦苦找寻的生命价值或者说理想信念比喻为“恋人（情人）”的意象，对故土现实中的求索之路展开了丰富的抒写：“久违的陌生握手或拥抱/陌生就是另外一种开始”，“久违”是相对先前的历史深处精神历险的温忆，而“陌生”是对眼前回复到现实的崭新体验的初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诗人才认为“生死和爱恨都是久别重逢”。然而，可叹的是，对生命价值或者说理想信念的探求，在现实中与在历史中亦复相同，都一样是茫然与失落：“从一个怀抱到另一个怀抱/其间是温暖与冷漠的手/一条条内流河/永远找不到彼岸”。为此，诗人压抑已久的悲情终于喷薄而出，理性化为激情，冷峻化为狂暴，诗笔舞处，语流如箭，透射读者的胸膛：
你是杯中浇灌我一生的苦难和不幸
一种流体在我体内一泻千里
每一个器官都是喷着血的火山 燃烧
生不重要 死也不重要
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我背叛
我只想背叛
以一种落体的加速度
向你狂奔
我始终在与时间奔跑
我一生都在与自己奔跑
我终生都是在向你奔跑
而你 只是遥远的地平线
当然，飙风不终日，暴雨不继夜，激情消解，狂暴平复，诗人只有依然正视追寻失落，希望破灭的现实，以沉痛换激愤：“当泪干的时候雨又下起/一只空酒杯/永不再哭 永不再爱”，泪飞顿作倾盆雨，最是伤痛语咽时！
远离阳光与声音的心房
渐渐黑暗成一座玫瑰的坟墓
等待你亮丽的死期
在灵与肉的往复中
逼视与抵达比夜空还深邃的火焰
葬礼吹来死亡的歌谣
引我飞蛾扑火
赤足踏入无边无际的极乐之门
爱极而恨，悲极而喜，一个孤独的灵魂，一颗高贵的头颅，一条悲壮的道路，在经历从北方荒漠到南方故土，从历史到现实的漫漫追寻后，依然只有失望和弃绝，所以似乎只有“死亡”和“寻乐”才可以成为不是终结的终结！
诗歌的第三章 “时间或空间”共有13个小节。在经历前面两个阶段的求索而终无所得后，诗人从哲学思考的高度，重新审视这条充满艰险的追寻之路。“时间”是就历史纵深处着眼，“空间”则主要就故土家园着眼。
我们的相遇 无论欲念还是目光
都是一把锋利的斧头
不是砍伐 就是撕杀
注定无法逃脱这场灾难和洗劫
是的，无论到历史中或是到现实中去寻找，生命价值与理想信念，都不可能是一束香花或是一枚甜果，而只可能是火焰对矿石的熔炼，是头颅对斧头的磨砺！如果说有宿命，那么接续历史、审视现实、承当悲苦、重构明天，就是英雄主义无可逃避，也不屑逃避的“宿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历史追思的必要性：“历史只留下一双悲剧的脚印/一对深深的黑洞/是谁的无眸之凝视/布满黑夜的眼眶/泪从眼里渗到心底水浓于血/日日夜夜在我体内沿着血脉/追杀与抚摸/”；也才能理解那颗孤独的灵魂求索不懈、自新不止、任重道远的奋斗价值：“谁 每天都在与自己告别/什么代替另一个/即使真的不是自己”。有了这两点基本的认识，我们就容易理解下面诗句中对诗人与他苦苦追寻着的生命价值和理想信念 “相爱的一瞬”的真情颂唱：
我与时间齐唰唰地转过身来
朝季节的深处返回
等你 春天乍暖还寒的爱情
吹萧的女子独坐何处
归来吧 无论你是谁
沙滩的蚌壳
仍守侯着我们相爱的一瞬
两个白昼呵护着一个夜晚
如同两片 唇含着一个舌头
相反地，“你突然远去留下的空白只有我/一抹野兽原本的面目”，“在时间的河床上/我依然驾着命运的三套马车/独自扬鞭上路”，这里主体的生命意志超越了先前的狂暴绝望，表现出更加深厚的弘忍坚毅；甚至，诗人还以无比坚定的决心，做好了面对白雪严霜覆盖的“情人”，与之最终永远地灵肉合一的准备：“披上白雪的婚纱来吧/来完成世纪末最后一个冬天的葬礼/也是我们的婚礼”，这个深挚洪亮的呼唤里，表达出作者对自己无悔追寻的确认，对理想信念价值的普信，呈示出主体英雄主义的亮丽底色！
通过上面仔细解读，我们可以看到：《独步苍茫》组诗力图在历史的追思和现实的审视两个方面找到生命价值与理想信念的基本元素，完成一部丰富而深刻的精神之旅，建构起当代新的精神信仰体系。诗歌以饱满的情感，刚健的笔力，新奇的意象，展现了英雄主义的幻梦，唱出了雄壮激昂的寻找悲歌！可以毫不夸张地认为，《独步苍茫》组诗是很好地学习和融会了《离骚》的求索精神、北岛诗歌的思辨性和杨炼诗歌中英雄主义的崇高感和孤独感，形成了雄浑沉郁的风格，显示出史诗性的气魄。
从诗人的努力来看，这组诗透露出：在计划经济体制逐步解体过程中，伴随二元对立结构的消解，伴随经济多元化的泛化，正统的价值体系崩塌，无论经济基础还是思想信仰，都出现了多元化和扁平化的趋势，这必然带来思想混乱和信仰危机；恰于此时，一些社会的精英分子，不满足于天下汹汹、随波逐流，力图要找寻到新的基点，为社会大众重构起信仰的大厦。《独步苍茫》组诗就是这种精英意识的流露，是前驱者英雄主义情绪的宣泄。这，就是本诗鲜明的当代性的集中体现。
与时下流行的口语化诗风相背，本诗从选题立意到语言组织，都体现着严肃不苟的态度，显示出节制和严谨的特点，就是与作者其他诗歌作品中语言的纵放也大异其趣。这其实也是精英意识的流露，是精神贵族不肯向世俗大众俯就的姿态。因为口语化诗在解放读者鉴赏力、普及感觉力的同时，以“拒绝深度”相尚，其实不能不降低作品的艺术性，这为作者向读者媚俗、粗制滥造打开方便之门――这也是时下“诗歌垃圾”泛滥的主要原因。文末指出这一点，只是意在说明：真正严肃的诗人，决不会以媚俗的方式去讨取喙头；而且也只有真正有品位的诗歌，才可以担负起心灵向导的作用！一切优秀的诗人，请用你们严肃的诗作,不懈地教会人们生活和思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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