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中文存:大凉山田野手记
位于中国西南四川省境内的凉山彝族自治州一直是学者研究的田野宝地,我们来到这里后,亦为凉山彝族那一整套严格保持的传统和独特生活方式所吸引。不过,事实上我们的身份也成了观光客、探险者,感觉总是那么新鲜和刺激。
神人之媒
我们的第一站是凉山北部的甘洛县吉米镇。甘洛是一个彝汉杂居的县份,但吉米在其中却又是纯彝族的小聚居。
这里的彝人深信不疑万事万物都有特定对应的鬼怪神灵。它们与人为伍,随时随地与人发生着联系。我们进入甘洛村不几天,确实感到这里的彝民有一半时间是用来与鬼打交道。而具体的神人之媒,主要是由专门的神职人员毕摩担任。“毕摩”在彝语里是“诵读经文大师”之意,在社区中享有较高的社会地位。
一天,小学校玛卡乌哈老师家里晚上要做毕摩。主持仪式的是阿尔阿日毕摩,他今年已经有69岁,做毕摩有46年。他依然留着天菩萨(凉山地区彝族男子头饰传统上要把头发剃光仅留一撮发,彝称“助尔”,汉语称为“天菩萨”),表示遵守传统。
主人家先烧着了一盆火,里面放上一块石头烧,这是召唤毕摩的保护神前来驱鬼。石头红了,乌哈就去抓鸡。阿日毕摩抱着鸡念经,一会闭着眼像睡着似的呤诵,一会又双目圆睁,用手指着鸡头大声训斥。过了一会,阿日把石头钳起放到一盆冷水中,由乌哈拿出去扔到河里。这个过程表示除秽,但他又强调这是一种迷信。
“不过是彝族家几千年的传统啦,就连领导们都信这个,有礼不得不行啊!”
轻松的过程很快结束了,8时左右毕摩开始在角落静坐着摇铃念经,骂人的样子。我采访了毕摩的儿子,他读过一些书,也向我表示毕摩活动是一种迷信。我真不知道,他们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对我这个外人存有戒心,甚或是过去极左年代的某种记忆。
10时半,家里要准备杀牲了。今天选的小猪大概就有三四十斤,这是奉送给鬼享用的,也就是让他打打口福后就不要再影响这一家人,当然世俗社会的毕摩和全家人也免不了一顿口福。
猪杀好后,毕摩又用右手抓住鸡的双脚,左手执刀,他的眼睛盯着鸡头念念有词,几分钟后,毕摩用刀背砸鸡头,然后再在鸡脖处割开,吹鸡嗓管,鸡发出“喔喔”的叫声。这时,全场的人都同时喊“喔喔”声,气势很庄严。
杀鸡后毕摩继续摇铃念经。大家都坐下来喝酒休息,气氛又轻松下来。毕摩仪式有一套严格的程序,但在时间安排上又是较为随意。不一会,猪和鸡都解剖完毕。主人家先取出苦胆和脾来看,猪胆胆汁饱满,外面有光泽,脾面平展、润洁。这些都预示着来年人安物丰,神灵保佑。主人家很高兴,又取出猪脾和猪肝放到火上烤让大家分食。
猪和鸡都煮熟了,毕摩拿过鸡头,抽取舌和相连的三根软骨。其规矩是“左”克主人家,“右” 克客人。中间一根最重要,要平滑伸出才为吉,如果向外或卷曲则为不吉。今天的鸡骨明显呈“左”短“右”长。这说明主方弱于客方,谦下过多,而客方有些咄咄逼人。毕摩脸色有些不好,对主人家说了几句。旁边的一个年轻人悄悄告诉我,毕摩说家里面口舌又多又杂,要清一清才是。看来,这就是主人家的秘密了。
毕摩又开始了长篇累牍的念诵。最后,他把猪胆和另外一些猪内脏放在自己旁边一个扎成的树枝把上。做完毕摩之后,主人家要走出门把树枝往德古乐莫山的方向扔去。这一带的毕摩认为这座位于甘洛斯角镇的山是魔鬼居住的地方,山上有一个索玛花(彝称杜鹃花)围成的池塘更是猛鬼的住处。把树枝往德古乐莫丢去意思就是把鬼送回老家。
最后的程序就是吃肉,毕摩做完法事后,猪头、猪肝就归他带回家。
在凉山调查,发现彝族老百姓都很笃信毕摩驱鬼治病,很多例子也表明做毕确实能“治病”。缺医少药的彝区,这些长篇累牍的做毕仪式自然带有强烈的催眠效果,减少了病人的主观痛感,调动了抵抗力。毕摩做毕就像老中医奇怪的药引和西医的安慰剂,只要说好了就会好!山村里一天缺医少药,催眠就是最有效的!城里有医有药就不用靠毕摩催眠了,再做毕也没用,就像毕摩们笑着说的“一进城毕摩就不灵”。
流浪儿童
吉米是一个镇的建制,但还比不上内地普普通通的小村,街头到街尾不过一百多米。街道上和村子里总是见到成群结队的孩童快乐地嬉戏玩耍,阿木和萨姆也是这其中的两个,不过他们跟其他孩子不同,他们有家不回,几乎是在流浪。
阿木今年13岁,小时候家住甘洛波波乡,4岁父母离异,父亲到县城附近村子入赘,母亲改嫁到吉米,阿木就一直跟外公生活。9岁时外公去世,阿木只好到父亲家。后来因为继母虐待就从甘洛跑到吉米姑妈家。不过也很少回去,整天在外面晃荡。
一天,我约上阿木去他母亲家,家里只有一所房子,院子边一小所木楞房养猪。家里空无一人,我们在一片山坡的田地上找到正在劳动的阿木母亲呷呷察玛。母子俩离着几步路站着,阿木甚至没有喊自己的母亲。呷呷察玛对我们的突然到来感到吃惊,问阿木怎么还不回去。阿木难过地说继母是个神经病,天天没事就打他骂他。自己实在受不了,两个月前的一天晚上离家出走,第二天凌晨才摸到吉米。
呷呷察玛只是告诉阿木不要天天在姑妈家,不然表嫂会不高兴。还是赶快回父亲家,要听那边父母的话,不要总是对着来。
我问呷呷察玛阿木经常过来吗,他这种处境应该怎么办?呷呷察玛倒是一个快言快语的人,她说阿木5岁时自己一度把他带过来,后来又有了三个儿子,实在是负担不起,但她还是会去送一些衣物给阿木。自己再婚后十多年,阿木总共来过三次,一次是她领回来,另外两次自己来,只住过十多天就走了。不管怎么说,呷呷察玛总是咬紧一点:儿子是男方家的,应该靠他父亲,除非没有父亲她才管。
我独自一人又寻到阿木的姑妈家。只有阿木的表哥一个人,阿木表哥姓松,名字也叫阿木。我去的时候他正坐在屋檐下勾着头看着小孩在院坝里晾晒的黄豆叶上滚来滚去。我们问起阿木的事,松阿木叹口气,说阿木的父亲东游西逛不顾家,又怕老婆,阿木日子很不好过,已经不止一次跑出来了,其它亲戚家也走过,但更多的是到自己家。松强调说他和媳妇从来都不说阿木,并且他还告诉阿木只要家里有饭吃你就饿不着。只有母亲觉得自己是长辈,经常爱教育一下。这边毕竟不是父母,说多了左邻右舍也会议论你,加之阿木也敏感,一往外跑就是几天,干脆什么也不说为好。
我问阿木这几天回不回家?松说这几天一直都没有回来,晚上也不回家睡,说是去朋友处。你别看他们年纪小,这样的孩子甘洛多的是,还讲义气呢。年龄小的在甘洛混,大一些在州内跑,慢慢就出去流浪,什么事都会干出来。
正聊天进来了一位客人,刚好是呷呷察玛的丈夫苟尔举萨。我在这里听苟尔举萨讲的与刚才呷呷察玛讲的完全一致。苟尔举萨也说自己对阿木很好,别说骂,稍微的责备都没有。虽然家里经济困难,但只要阿木回家,他随时欢迎。当我问起阿木不回家的原因,苟尔举萨和妻子的解释不同。他说阿木家离吉米太远,过来一次很不方便。
另一个小孩萨姆年龄稍大,15岁,在吉米俨然是个“混世魔王”,没给大家好印象。四年前萨姆父母先后去世,留下三个儿女,两个弟妹年纪都很小。按照彝族习俗,萨姆堂哥阿吉路波从另一个村搬来抚养萨姆三弟兄,但萨姆天天和堂哥吵架,说田地都是他的,骂堂哥滚回去。过了两天,我和另一个朋友约上萨姆来到他家的老房子。院墙已经坍塌,只余下一所房子,看上去很破败。我们对萨姆晓之以理,叫他要争气,不然连父母留下的房子都对不住。萨姆颓唐地默默静坐不说一句话。后来我们提出去他家,他死活不肯,偷偷地跑了。
我们问着找到了萨姆家,萨姆堂哥阿吉路波正和一群人在修新房。阿吉路波躬着腰,满脸皱纹,很老样,似乎有50多岁的样子,但一问实际年龄才30多。大伙告诉我们这是为萨姆结婚准备的房子。萨姆太造孽了,谁也管不了他,只有早些给他找个媳妇管着。我钻进低矮的房门,一群孩子正在火塘边就着一锅土豆酸菜汤吃玉米饭。阿吉路波告诉我三个是自己的孩子,另外两个是萨姆的妹妹和弟弟。他们最大的12岁,最小的才7岁。五张嘴嗷嗷待哺,可想而知阿吉路波两夫妇的辛苦。
我问起阿吉路波萨姆不回家的原因,阿吉路波说主要是因为叔叔婶婶去世后萨姆看准大家的同情天天在外面混吃混喝,野了一些日子就再不愿意回家了。因为像他这年纪在家里得干劳动,吃的又差;在外面呢,哪家有好吃就往哪家跑。实在找不到饭就回家凑合一顿,晚上悄悄回来住一宿早上又愉愉走,有时干脆就住在朋友家。
在吉米的这些天里,通过观察我发现凉山是一个典型的礼俗社会,风俗很好,这些孩子很容易到处找到饭吃,可以说恰恰是这种传统的互助精神使这些小孩有了流浪的可能。
我又问是不是有早点给萨姆找媳妇的打算。阿吉路波说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早点找个厉害一些的媳妇可以管管他。吉米这里也早婚,再过几年萨姆就可以结婚了。我问媳妇谁来找,阿吉路波说还是得自己包办。
在甘洛一段时间,我发现像阿木和萨姆这样的小孩还多,确切地说他们应该算是准流浪,还和家庭与社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将来会走出吉米、凉山,这一段流浪史就成了日后的经验。尽管阿吉路波想用强制的早婚来拴住野马般的堂弟,但结果会不会有他想像的那么奏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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