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夫基｜家书一一安夫木呷寄给甘嫫阿妞的星月札记
一
阿妞，五百年的光阴不过是花开花落的九个瞬间
那些美好、悲伤、抗争与遗憾
化作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斑驳的传说
当年金沙江畔的铁蹄声已沉入江底
洒下眼泪和热血的山谷开满了索玛花
尘世间的事就这样奇妙地转换——
那层叠的云可是你未捻完的羊毛线？
那山涧的清泉可是你未唱完的古谣？
你看，乡村小道上、城市巷口里
每个女孩轻轻一回头，都是你的模样
每个男孩轻轻一回头，都是我的影子
二
云端里的鹰或许知晓
我仍在云雾深处凝望
甚至隐约看见你银饰上的月光在闪烁
甚至隐约听见你赤足踏过青苔的细响
甚至光的碎片在重组你微笑的模样
甚至风的耳语在复述你留下的誓言
甚至昔日的仇敌也相信：
"爱过的人不会真正消逝
他们化作星辰、清风、云雀
化作每朵花初绽的模样"
这一切都毋庸置疑
无论在山里还是在山外
无论在生前还是在生后
只要你一转身，我都在你身后
三
阿妞，想当初
我在山的这头
你在山的那头
传说你是天穹最亮的星
牧人见到你便丢了羊群
花朵见到你便羞红脸庞
提亲者的银锭在寨门外堆成雪山
你可曾知晓——
那些漫长的昼与夜
少年的心如何蹦出胸膛？
后来，再后来
一生中最美的一天来了
一天中最美的一刻来了
在火史山初见时
你眸中盛着星辉
裙摆拂过金穗的涟漪
山风化作口弦的颤音
你说："我丢失了"
我说："一切都着落在我心底里生根发芽"
四
当锅烟灰遮不住你眸中的雪
当褴褛衣裹不住你倾城的光
阿妞啊，魔鬼来了，魔鬼治达来了
虚假的微笑化作冰冷的锁链
疯狂的车轮碾碎温暖的火塘
于是，硝烟与血腥味弥漫越嶲的天空
雷霆击溃了治达的狂妄和野心
刀锋劈开了荒唐时代的谎言
七天围城，勇士们的鲜血
染红了九十九道城墙
当第三根长矛刺穿我胸膛的那一刻
我分明看见你抛向天际的锦缎
化作永不褪色的彩虹
从此，我的泪从云中坠落
与大地上人们的哭唱
浸透了半部彝族史
五
阿妞，你咬断的小指
后半夜是否隐隐作痛
你摔碎的镜子
可照见强权者可怜的结局
你自缢的丝线勒进云层
是否织成了通往祖地的天路
追捕你的马蹄声
是否都陷进了沼泽
那染血的银饰沉江后
是否化作了鱼的鳞片
你在雪地冻僵的赤足
化作了多少双红舞鞋
你未流尽的泪
酿成多少了坛米酒
你睫毛上未落的灰
是否变成了蝴蝶在飞
你新旧交错的伤疤
开成了什么样的花
六
"仇恨是浮云，爱和美才是永恒大地"
如今——
大渡河是我不息的脉搏
大峡谷是我绵长的守望
而你是——
月琴线上滑落的泪光
羊皮卷里流淌的史诗
而我们——
把大小凉山的溪流、乌蒙山的云雾、红河两岸的篝火
拧成了一根拴住时光的绳
七
你看——
月亮是挂在屋檐下的银梳
它轻轻一梳
梳落了五百年的霜
你看——
女人们一低头，百褶裙飘成了麦浪
男人们一抬头，天菩萨顶成了远山
孩子们一回头，土地唤成了爹娘
你看——
天地间只有亲人
和永不灭的星光
（彝族诗人阿洛夫基）
采风手记：
从峨边采风归来，我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史料与传说的缝隙中打捞甘嫫阿妞的身影。这是一场与历史、传说和自我的漫长对话。那些零散的记载、矛盾的版本，最终在彝学专家和诗人朋友的电话里连成一条清晰的河——她生于峨边，美如晨露，美如星辰。因拒绝封疆大臣治达的逼婚而逃亡，逃到美姑小住不久，被抓获押在雷波监狱，后又转押在越西、西昌等监狱，受尽折磨，最终以死捍卫贞洁与尊严。她的未婚夫安夫木呷率众营救失败牺牲，阿妞在狱中自缢殉情。她以生命对抗强权，展现民族气节；她对爱情与自由的坚守超越生命。在岁月的长河里，她被神化为美与正义的化身，影响彝族人审美与价值观。其故事通过叙事诗、音乐剧等形式传承，成为彝族非遗文化的重要载体。
四川民族出版社的《甘嫫阿妞》与我们熟悉的《妈妈的女儿》《阿诗玛》形成互文：对美貌的咏叹、对家乡的描摹、对悲剧的哀怨，尤其是女性心灵的细腻刻画，都成为我创作的土壤。在《家书》的构思中，我以“天地间只有亲人和不灭的星光”为诗眼，试图将爱情传说升华为文化图腾。敬天爱人，是我们想对抗黑暗的武器；大德大爱，是我们要守护的光亮。甘嫫阿妞不仅是彝族人民的共同记忆，更是一个关于美与自由的永恒隐喻——她的故事被赋予现代性，成为与天地对话的符号，与日月同天的精神坐标。
写完最后一段后，我在马边河边徘徊到深夜。我的内心充满了冲动，想喝酒、想摔跤、想吼叫、想奔跑、想摸月亮的脸……而夜已深，只有把自己送回家。二十多天的冷却后，文本渐渐沉淀，如同故事本身。
如今，这首诗已不属于我。它属于读到它的人，属于所有在黑暗中仍相信星光的人。愿甘嫫阿妞的美与勇气，化作平安的祝福，长存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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