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国斌|我家的石杵臼
前几天,回了趟乡下老家。
在等待家里人做饭的时候,我一时无事,坐在院子里抽烟、喝水、休息。偶尔间,眼睛不经意地滑落到了那个弃放在院子旮旯处的石杵臼上。它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迟暮老人,静静地蹲卧在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似乎在默默地回味着曾经那些已经逝去了的岁月。上面随意堆放着几件陈旧杂物,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灰。间隙处,已经织起了一些密密匝匝的蜘蛛网。几只不安分的小蜘蛛还在不停地上下蹿动着,爬来爬去,好像挺忙碌的。看来,已有好多个年头没人去动过它了。

我依稀记得,这个石杵臼也曾经无限风光过。在刚刚逝去还不是十分久远的岁月里,我们一家的日常生活基本离不开它。在那个时候,真的不会有人想到,杵臼这种家庭中时时需要的用具,也会有沦落到被人遗弃的这一天。真是应验了那句老话,世事无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我老家住在滇中地区与滇西北高原过渡地带的崇山峻岭中、渔泡江峡谷深处的一个边远小山村。那里虽然山清水秀,环境优美;但又山高谷深、非常闭塞。不论是东到姚安,西到祥云,北到大姚等县的县城或集市都有六七十公里路程。进城办个事赶个集什么的,要翻高山越险岭、穿密林过深箐,两头见黑,走上整整一天。来回一趟,少说也得用个两三天。那个年代不通公路,山路又十分遥远,与外面的世界联系交往很少。除布匹盐巴之类自己产不了的东西需到山外集市买点,人背马驮弄回来外,大多数的生活用品基本上都是自产自足。没有电,照明用的是松明火把。一日三餐是生活中的头等大事,米呀、粮呀、油呀,还有什么麦芽糖、米酒、酱菜之类,都是自己生产,自己加工。舂、磨、碾、榨是大人们经常需要干的活计。杵臼、石磨、碾子、油榨这些笨重的古老物件就成了家庭中必不可少的家什。
就说杵臼吧,它可是我们日常生活使用最多的一种用具之一。平常将一些粮食去壳、捣碎之类要用杵臼;每年的辣椒收获晒干后,要在杵臼里舂成辣椒面,才能腌制腌菜、腐卤、酱、骨头生之类。就是一日三餐中经常用到的花椒、草果、八角等的佐料也只有在杵臼里才能舂成细粉;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吃的东西不多,为了过年时食品丰富一点,在年前几天,每家都要舂“饵块”。就是把稻米放在水里浸泡一整夜,然后取出放入甑子里蒸熟,再将杵臼清洗干净后,把蒸熟的米饭一瓢一瓢地舀入杵臼内,用杵棒反复舂捣。舂好后,趁着还带有余温取出,再用手工搓揉定型,制成块状成品,我们叫“饵块粑粑”,是过年时家家户户都要舂制准备的食品;冬至时节,当地叫“过冬”,也要用糯米,用同样的方法在杵臼中舂制“糍粑”。“糍粑”蘸蜂蜜是过“过冬”时必须要有的主食。这些活计,都离不了要用到杵臼。
当然,我对杵臼记忆最深刻的,还是每年六七月份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用它舂米度饥荒时的情景。那可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回味。那个年代,让人们最愁、最难的事情就是粮食年年不够吃。在我们那种偏僻遥远的山区地方,当时基本没有什么农业水利设施之类,全是靠天吃饭,生产水平低下,广种薄收。有句俗语说:“种一片坡,收一箩箩。”粮食产量本来就不高,一年苦熬苦干、累死累活下来,交了公粮,又卖“余粮”任务之后。自家的粮食已所剩无几,差不多一年只有半年多一点点的口粮。春节过后没多久,家里米柜子中的粮食就开始以无法控制的速度日渐减少。母亲也就要更加精打细算,采些树花、山笋、野菜之类,掺着一起吃,尽量省点米。但不论如何节约、尽力地节省,也只能勉强熬到农历的六月底七月月初。那个时候大家普遍都穷,到这个时节,大多数人家都已差不多揭不开锅了,想借都没有个借处。我们那里的水稻大面积成熟收割,基本上要到八月十五中秋节前后,每年都有一到两个月的口粮接不上。缺粮少米的六七月间,是一年中最难熬最难过的日子。每每此时,为了保命度日,挨过饥荒。母亲只能每天到稻田里,将那些零星提前成熟,大约有七八分熟相的稻穗一穗一穗地采摘下来,然后将稻粒抹下,放入铁锅中,在火上慢慢烤干。父亲再把烤干的稻粒放入杵臼中舂成大米,就是全家人这一天渡命的口粮。同一块田里能提前成熟的稻穗毕竟相当稀少,每天至多也只能采到两三碗稻粒,舂出一两碗米,就已经很不错了。这样,杵臼这种用具就天天都必须要用到。
我家原本有一个祖上传下来的木杵臼,不知是祖上的祖上哪一辈人用青松木抠挖凿制的。也许是使用的年代太过久远,周边和底部都早已出现了许多糟腐,更关键的是侧边和底部还裂开了好几处大小不同的裂缝,用了几年就基本用不成了。需要舂什么东西时,就只能去邻居家借杵臼用。那个年代,需要舂粮食、舂制食品的次数又非常多。老是跟人家借用,时间长了,欠人情不说,大家都觉得不方便。母亲便时常在父亲面前唠叨。“制物不穷,卖物不富。我家重新做个杵臼吧!”也许是被母亲唠叨烦了,父亲说,“要做就打个石的吧,这样,可以用几十代人都不会坏!”便请了几个人,到山里找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一大个石质上好、非常坚硬的红砂石。挖出来后,又请了本地最有名气的石匠师傅住到山里,一锤一錾地打磨了一个多星期才打制完成,然后请人抬回了家里。
新的杵臼打出来后,但没有用上多少年。谁也没有预料到,别说使用几十代人,还在他们这代人手上,电就通了。随即,什么榨油机、碾米机、磨面机、粉碎机之类的这些洋玩意也涌进了村里。过去,我们那里农村有句老话说:“人有三苦,舂米、推磨和榨油!”确实,这些都是妥妥的重体力活。有了电、有了机器,谁还愿意去使那种憨力气呢?就连家里日常生活中研磨点花椒、草果、八角之类的佐料,也有了专门的小工具。接着,公路也全通了,村村寨寨水泥路柏油路连起来不算;东进姚安、上楚雄;西去祥云、达大理、宾川;北上大姚、甚至永胜、华坪和丽江等方向的主道也四通八达。进姚安县城的路上,还跑起了班车。进个县城赶个集什么的,早上出去,中午就能返回。还有那些小商小贩整天开着个小货车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吆喝叫卖。饵块啦、糍粑啦、油啦、盐啦、菜啦,一样不缺,家门口就可以买到。也无须自己使力费劲,汗流浃背地去舂、去碾、去磨、去榨。承袭长达两千多年的“皇粮国税”一夜间嘎然而止。取消了农业税,无需再交“公粮”;也没有了强制要求的卖“余粮”任务数。农田、水利各种设施国家还无偿建好,你只管去使用,自家种地自家吃,自己生产自己卖不说;还有什么耕地力保护、农机具、籽种农膜化肥等这样那样的惠农补贴。种个田种个地,栽什么品种、几时施肥、几时打药、如何售卖,卖到哪里价格才好,还有人天天驻在村里盯着、喊着、要求着。什么科学种田呀、什么良种良法呀,什么产品质量呀,年年都要弄出好几种新花样,新整法。哪家不是种一年的田地,够吃两三年还吃不完。人们早已不必为一日三餐如何吃饱肚子而愁。也再不需要过那种今天吃粮今天找,围着个杵臼吃一顿,舂一顿的苦日子。
祖祖辈辈使用的杵臼、石磨、石碾子、油榨这些既笨拙,又费时费力的古老用具也就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生活。石磨、石碾子多数被人们破开后,用来支砌猪厩的石脚,走路的台阶坎子等,油榨则被人们劈开成柴,当烧火的燃料烧了。我家的那个石杵臼方不方,圆不圆,极不规整,中间还是空的。砌石脚、当台阶砌坎子都不好使,就被随便挪到了院子边最不起眼的旮旯角落处,一放就没人去管它了。
就这样,好多年过去,似乎再也没有人想到,提起过它。它倒是也心安理得,落个自在清闲。不管是阳光明媚的睛天,还是风雨如䀲的时日。任凭春夏秋冬、岁月向前;任凭云卷云舒、时光流逝。一直就默默无闻、与世无争地蹲卧在那个地方,静静地凝视着如今这个时代的岁月静好!
通过彝-族-人-网,你可以阅尽千里彝乡,略万种风情,宣传彝族文化,从我们自身点滴做起。注:本文原载《楚雄日报》文艺副刊。
作者简介:戴国斌,男,倮倮颇彝族,中共党员。姚安地方历史和彝族文化学者、诗人。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生人。曾当过教师、记者、行政领导、刊物主编等职,现任四级调研员。参加工作数十年间,已有2000余件新闻、信息类作品在省、州、县各级报刊、电台和电视台刊播;有100余篇各种题材论文刊发于各地的各级各类报刊和杂志。其中:城乡规划建设管理方面20余篇;地方历史文化研究方面40余篇;民族文化研究方面20余篇;文化旅游开发研究方面30余篇。地方区域经济研究、党的建设及其它题材方面30余篇。有60余件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作品零星刊发于地方各级刊物和书籍。曾完成过《云南省情·姚安篇》、楚雄彝族自治州及各县市在香港《大公报》开展专版宣传的“姚安县专版”和《中国广播电视总汇》姚安县相关内容条目的撰稿工作。
图片来源:百家号-伴读喜姐Lois在变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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